林登万把炭块轻轻放进去,只听户部那人立刻道,“我听闻里面有五六百都是西虏,怎生又按东虏算,还是请杨老先生先与尚书大人说明白,我们才好照办。另外说来,这鞑子闹了半年,到处道路断绝,户部各库中几无存银,要凑齐这六万五千两殊为不易,听闻还有不少斩将夺旗的奇功,算来怕不止六万五千,还是要跟工部、太仆寺一起筹措才好……”
暖阁中呈文纸轻微的声响消失,现在谈论的是内阁首辅的处置意见,左侧桌案后司礼监的秉笔记录完后纹丝不动,似乎发出一点声音就会让皇帝误会。
提着炭的宦官连连躬身,“小人明白,小人马上换。”
那个司礼监的宦官缓缓走来怒道,“提来前不知先查看明白。”
“便照内阁的意思,虽是下科道议处,并非内阁便不顾了,议的是首辅,科道不要跟以往般,只知在自家窗下絮叨叨说些囫囵话来,要有个道理章程。”
杨嗣昌清了一下嗓子道,“回皇上话,建奴过香河往东,是要从蓟镇出边,据各处塘报奏报,建奴人口牲畜数十万之多,途径一处数日不绝,现下各处江河开冻,他要出边非数日可就,臣命陈新甲仍守通州,防贼侵扰神京,蓟镇沿边各关口严加防范,孙传庭、高起潜速过河西务追赶,辽镇抽调精兵自东合围,务要让东虏应接不暇,待其人困马乏,再寻机大扑大杀几阵。”
林登万脸色正红阵白,那接头人还要继续骂他时,林登万突然开口道,“皇上今日召对,刘首辅下科道论处,斩将功内阁尚未查实,要兵部再斩三千首级,”
加炭的宦官连忙将那块炭夹起,放在眼前看了看,上面竟然有些水珠。他立刻将那块炭放回箩筐里面,跟着仔细检查了另外一块炭,似乎也有水迹。
宫女抬起头来泪眼婆娑的看向林登万,迷蒙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光彩。
林登万犹豫了一下,伸手去握住那宫女的左手,一种奇异的感觉顺着指尖传来,林登万的手跟着宫女的手一起抖动,掌心有一丝温暖,连裆间的冰凉也感觉不到了。
“好看又能如何。”林登万扭动了一下,“那张老爷说过,皇上常去的地方,才能听到要紧消息,皇上去田妃那里最多,从她那里能打听个不少事,就是要寻个房子才行,皇城里面有房子,花银子找有司就行。”
林登万和另外几个惜薪司的人轮流去各房添炭调火,快到午时的时候,召对终于结束,林登万跟众人一起去点还了红箩炭,才疲倦的往北厂走去,裆部已经一片冰凉。
杨嗣昌听到此处,身体微微一抖,他微微抬头,崇祯威严的目光注视着他,杨嗣昌欲言又止,缓缓的把头垂了下去。
……
随着内阁召对完毕,屋中的议论逐渐多起来,召对内容涉及各部的,正好都在这里先行沟通,林登万小心翼翼的沿着墙边走动,尽量不引起文官和司礼监人员的注意,竭力的去听清附近人交谈的内容。
林登万咬咬牙,“只要有消息,张老爷会给的,你帮忙说话,银子拿到了我不让你白辛苦。”
屋中没有其他人接话,召对的官员确认一遍,少监才带着他们走了出去。
宫女埋头道,“家中只剩几座坟茔,日后便放出了宫又能如何,孤身一人又能往何处去,我不敢……”
皇帝没有兴趣继续谈刘宇亮,略微停顿片刻后转向了战事,他的目光看向杨嗣昌,“东虏过了河西务,是要寻机出边去,兵部作何料理?”
林登万说罢瞥了对方一眼,“不去关照人家乡土亲戚,我怎进去了平台暖阁做事,又怎生能打听到这些消息。”
这时有人走到摊前,林登万把手中拿着的茶盏放下,径自走出了市场,北厂外已经看不到那宫女的身影,林登万盯着方才宫女站的位置发呆。
接头人抬头看看林登万,“给银子得看张先生准不准。”
林登万在原地站了片刻后,靠在墙上发呆,茶水房中宦官来来往往,都是在平台这里伺候的各内衙的宦官,有些相熟的互相交谈,因为都在平台做事,交谈的内容比北厂就丰富多了。
林登万茫然看去,那宫女眼神中满是感激,甚至有一丝崇拜,他呆了片刻,口中还是不知说什么,只是点点头道,“还请节哀,我那亲友过些日子还会去,保证那碑文一定刻好,以后你出宫了回去才好寻着。”
虽然动作很慢,但几个火盆也都加好了炭,林登万不便多留,出了门又到茶水间等候,到了放炭的地方,突然看到了自家的管事张少监,连忙就要跪下。
林登万脱口而出,“以后我还可照顾你。”
内阁每次都是第一,这一点无需多说,后面的五府六部锦衣卫等等,每次的顺序就不一定,等候的官员都在侯召室中等候。
“不是寻机才能大扑大杀,勤王兵马云集,大杀几阵时应有之意。原本首辅这次弹劾是用了心的,是他自己没个定见,跟着孙传庭走了歧路,又照着孙传庭的法子,先前只知庇护纵容,末了可曾见了实效?一经明令军前正法,各营才知争先,可谓立杆见影。兵马还是那些兵马,将还是那些将,可见非是无一战之力,几十年来未曾干得好事,果真是自家不争气,没有用心做事之人罢了!”
那摆摊的宦官戏谑的看着他,“林登万,你问的大名府那处地方,到底是谁家老公的乡土亲戚,你真的以为张老爷不知道?”
接头人眯了眯眼,这次他没有讽刺,态度比方才温和了许多。
张少监眼睛微微一红,摆摆手之后扭头走了出去。
暖阁不远的候召室中,几名宦官在屋中走动,主要是来自司礼监的,朝议和召对都由司礼监组织,他们负责具体安排召对,由于有多个批次,司礼监需要根据皇帝的重视程度提前安排好顺序,前面差不多结束的时候,他们就要让下一批候场,以免皇帝等候。
“三千五、一千三,一个五十,六万五千,三五千……”
林登万低声重复刚才记下的内容,不觉间带着一丝哽噎。
注1:平台暖阁召对、侯召的环境和过程,参考《杨文弱先生集第四十三卷召对纪事》的记载。
刚到门前时,沈迅匆匆从他身前走过,来到长案边就坐的户部侍郎身边,低声交谈起来。
杨嗣昌微微躬身,没有出言附和,崇祯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色,他的声调略微提高,“兵部该叙功的叙功,该论罪的论罪,最要紧还是畿东那里东虏仍在,被掳百姓日夜切盼获救,眼下鞑子是奔着出边去的,不拘援督、总监、宣大总督各部,勿要分得那般明白,都要齐心杀贼。兵部还当用心调度,永定河边既能一战击溃上万鞑子,只要严加督促,各镇各营都是能战的,现下援兵四集,必须再大胜几阵,将所有百姓解救放归,至少再斩三五千首级,让那东虏不敢再兴犯边之心!
林登万没有答他,却直接说道,“我要银子买胭脂水粉。”
张太监叹口气,“不必说谢字,鞑子闹了这许久,就担忧家中遭灾,寻日里与我交好的,无一人肯帮忙去打听,你家那亲友真有本事,这兵荒马乱的,还能去河间府走这一趟,帮忙埋了过世的,又给钱粮安顿活着的,这周遭亲戚都记的是我的好,等日后老了回乡,或许还能上族谱进祠堂,这是大恩德,定要帮我跟你那亲友道谢。以后这惜薪司里面,能用得到的只管开口。”
屋中几个宦官凑过去,听那少监吩咐几句后,几人很快就沿着长案走回,低声对几名官员通知。
林登万闷头不语,接头的宦官嘿嘿笑一声道,“你以为欺瞒得了谁,要做事就老老实实的,真想打听你自个家中消息,也要跟张老爷明白说,这般遮遮掩掩把谁当傻子呢?”
沈迅转头看过来,林登万赶紧低头,把木炭放好,匆匆去了下一个火盆,裆部的热流变得冰冷,林登万紧紧的夹着双腿,右手慢慢的调着火盆中的炭块。